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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動態

2021-06-08

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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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到尾聲,終於可以來說說我對於家教此一職業的想法。我很感謝我的第一位家教學生,我們年紀只差兩歲,她經驗過的,我也才經驗不久。每回我們結束課程,她會把我留下來,訴說她的心事,那些心事有的很輕,有的很重,有些是不好和父母討論的。我起初很彆扭,不懂我聆聽這些心事的必要,也害怕我逾越了師生的分際。

許多前輩說我這樣是不對的,老師要建立起權威,要「恩威並行」,要讓學生「怕」妳。我感到很納悶,我們面對的是一個比我們更嶄新的生命,他為何應該怕我?

我於是偷偷做實驗,我讓自己與學生之間沒有高低,沒有尊卑。我聽他們傾訴,一起感受生命的失落,有些問題很棘手,我也無法提供意見,但我會想辦法讓學生知道,他們不是一個人在應付這些問題。奇異的是,之後上課,他們會更認真聽我講解,學生也在乎我,這成了一套互惠的模式,我們相互照顧彼此的心情,學生變得比從前更自動自發,成績自然而然就好轉了。

我一度迷失在這「非典型」的互動方式,感到不安,怕自己是在誤人子弟。近來,我讀到《慢療》一書,作者維多莉亞.史薇特(Victoria Sweet)是個醫生,她在美國一間源自中世紀的醫療院所(也曾經是美國的最後一家救濟院)中,學習到嶄新的醫療行為,那就是,以「人性」款待病人。裡頭有個故事我很喜歡,作者描述一位護士長,喜歡坐在病人的身邊打毛衣。在醫院評鑑時,這位護士長遭遇很大的抨擊,說她不務正業,利用上班時間從事個人嗜好。然而,評鑑人員沒有注意到,這位護士長打的毛衣,最終是給病人穿的。作者提出一個很特別的觀點,她認為,這種看似毫無效率的醫療行為,說不定是最有效的醫療行為。試想,在你遭逢極大的身心病痛時,有個人坐在你身邊,安靜地手指穿針引線,沒有給你止痛藥或抗生素,她只是坐在那裡陪伴你,並且在幾天後送你一件小毛毯。

我這才懂了,聆聽學生的心事,這種行為看似毫無效率,其實也可能是最有效率的教育行為。教育未必得在全部的時間裡塞滿學科知識,一定也有其他值得言說的,例如學生自己的事。

我看了好幾年,發現在學生「無心讀書」的背後,實則藏著很多心事,可能是在學校被欺負了、跟摯友鬧翻了,或者覺得老師對自己不太友善等等。他們不敢提出來,怕被說是藉口。

對孩子而言,是三角函數、古文三十篇或假設語氣的文法重要?

還是明天去學校可能又要因為身材被嘲笑這件事重要?

兩小時的課,我會超過至少十五分鐘,這十五分鐘是留給學生的。我會給他們說一下近況,大事小事不限。這十五分鐘,我不是老師,他不是學生。他說,我認真聽,他若不想說,我也不勉強,但後者的情形非常罕見。每個人,都在等待誰來傾聽。唯有他的言論得到傾聽、得到尊重,我們才得以反過來要求他也傾聽我們,尊重我們的言論。

這不只在談教與學,也適用在其他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家庭是社會的基本單位,門關上之後,在旁人看不到的空間之中,家庭成員要怎麼相待,會影響到這些成員的思維,門一打開,這些成員走了出去,也可能以類似的邏輯與社會上其他成員互動,之後他們又各自與其他成員互動……環環相扣,有如核分裂一般,最終產生極大的能量。

可是,問題不僅止於父母,寫下這些故事,不是為了抨擊父母的是非,或者把所有亂象打包成一團歸因在父母身上。在我與家長接觸的經驗中,很多時候我可以看見他們的無助,他們被眾多輿論給干擾到無法做出決定,四面八方的壓力在敦促他們成為「更積極」的父母。

今日,這個島上多一道聲音,鼓勵父母教養出成功完美的小孩,就有一對父母可能走上壓迫自己小孩的道路;多一則新聞,把小孩的成敗完全歸於父母教養的好壞,同時也可能誕生一個以極端方式控管子女的家長。我們常言,小孩是獨立的個體,有時,我會想,反過來,父母可以說自己是獨立的個體嗎? 有沒有一個可能是,我們的社會把「親」與「子」綁得太緊了? 在怪獸家長的背後,不過是站著一個膽怯的、害怕犯錯的人啊。

這些故事之所以存在,是期待我們去凝視一個初衷,靜下來,好好想想,把小孩帶到這世界上的初衷。像是〈一脈不相承〉中的茉莉所言,事件的最初,我們要的只是孩子健康、快樂,最後我們的期待卻無限制地擴張了開來,於是傷害就無可避免,我們也失去了最初凝視孩子的初衷,曾經在某個時刻,我們光是觸摸小孩柔軟的掌心就滿足不已。

我們可以不要再複製這些傷害。

一位好友看完這些故事之後,語重心長地告訴我:「以前我想過,我一路走來拿這麼高的學歷,要是我的小孩不像我,不是很丟臉嗎? 現在,我只希望他快樂就好。」

此一回饋令我淚光閃閃,不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