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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動態

2022-09-20

《神在的地方》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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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輕鬆行,來回差不多三個鐘頭,就當作去郊遊。」清晨在基地帳整裝時,他們向我做了行前簡報,但我存疑。遠征進行到第十七日了,代表我們已經朝夕相處了半個月,我深知,他們能讓任何簡單的事情演變成一場驚奇的冒險,而我也明白,那種樂觀是他們在險惡環境中得以生存的必須。

六月三十日上午,抵達基地營的第一個週日,我們穿上雪衣,拉開帳篷的門簾,走上幽靜的運補之道。

濃霧持續籠罩著基地營,我們所屬的國際聯攀隊把營地設立在基地營的最南側,那座山矗立在地圖的北方,我們得先邁過狹長的冰磧石地基,穿過一座一座村子似的鄰隊聚落,才會抵達雪原的起點。那裡是路跡隱沒之處,再過去就是荒蠻統治的國度。

三人佇立在岩與冰的交界,等霧散去,忽然一陣強風從雪坡後方吹來,把濃郁的霧氣從視線裡撥開,眼前浮現出一張晶瑩透亮的雪毯,開展到一望無際的遠方。雪面在陽光照射下漾出柔和的光暈,我們就像即將走入一張白色畫布,小心翼翼跨出腳步。

比較高的背影是元植,他穿天藍色夾克、灰褲子,背著一個特殊材質的白色背包。比較壯碩的背影是阿果,他穿灰底鑲黃邊的羽絨衣,背著一顆磨舊的藍背包。兩人一共外掛了四把冰斧,好像準備進到深處去斬四頭野獸。

三人徒步時隊形通常是元植先鋒,阿果殿後,我在中間,負責專心走路,這是培養了半個月的默契。今天一探入雪原區,他倆一個眼神同時繞到我身前,雙箭頭似的開始找路,鬆軟的雪面遍佈著迷惑人的岔路,有迂迴的曲線,繞著冰湖延伸,有起伏的直線,陷落到冰丘前的深溝,我們其實是走在冰河的表層,走在沉默的水上。

每年攀登季開始前,喀喇崑崙山區的冰河不會顯現這些縱橫交錯的線條,冬天的大雪會無情抹除掉所有路徑,讓冰河回復它原始的面容,而目光清澈的攀登者會在夏季初始候鳥般重新集結在這神與靈的疆域,他們的野心與燃燒的渴望,會召喚出那些湮沒的線條,讓它們再次顯影。

雪徑旁偶爾會插著一根枯枝和紅布條做成的引路標,除了人的衣物,那是雪原區唯一可見的紅色。阿果沿路重整著路標,不時回頭探望我跟上沒,我向他比出OK的手勢,在後面緊緊跟著。

雪是很狡猾的物質,某種介於水與冰的中繼樣態。它的狡猾來自於可塑性,斜坡上的積雪會被開路者踏成雪階,成為通行的工具,但雪也是危險的掩護者,看似無害的雪面可能包庇著冷硬的冰洞,那些洞一直埋伏在那,等候不小心墜入的身體,就像熱帶的豬籠草準備獵捕好奇的蟲。

我們愈往北邊走,天氣顯得愈陰鬱,霧已凝結為雪,灑落在冰塔的塔尖,一柱柱冰塔在冰面上組成一座白色宮殿,我遠遠望見元植在宮殿的入口繞道,不打算接受那扇門的邀請,那極可能是一個陷阱,因為立柱隨時會斷裂。步行的過程中,我不時聽見從更深處的冰帽區傳來的聲響,那是冰塔崩塌後往不同方向撞擊的聲音,這顆地球變得更熱了。

藍綠色的冰湖佈滿流冰,我們腳下的冰河每年都以更緊張的姿態在融化,讓步行者必須更緊張地穿越冰湖。這個無聲的世界,除了遠方的坍塌聲,我能清楚聽見冰河底下緩緩流動的融水,聽見它所暗示的不安全――冰河裂隙,沒有人想在這種情境中掉入那個幽暗的空間。

郊遊至此,這顯然不是一趟輕鬆行了,阿果發現我愈走愈慢,停在一道冰隙前等我,一個箭步帶我躍了過去。

此時天開了,一個黑色身體浮出我們左側的天空,像一頭被人驚擾的巨獸,披著雪白獸皮在地平線弓起身體,遮蔽了行路人的視野。啊!是K2,世界第二高峰,無比清麗,無比神祕,蘊含了世間所有的殘酷與美。

不知不覺我們已經跋涉到它身前,這種距離已經不是眺望了,幾乎像在端詳。我顫抖著手拉高帽緣,抬頭望向這座完美的金字塔――冷峻的稜線,陡峭的雪坡,從南壁破冰而出的堅硬岩理,K2霸道地駐守在天涯邊陲,明明是從地殼隆起,卻又像從天而降,用一種莊嚴的神色說:「你,不可能跨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