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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動態

2024-03-26

攀登越快,心則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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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10 月,經過三年籌備,越野跑者古明政與周青以八天 16 小時的時間,完成通常需花費超過一個月攀登的中央山脈大縱走,並且在生態影像導演楊守義的拍攝下,以紀錄片《赤心巔峰》呈現八天半的攀登和數年的籌備過程。儘管臺灣過去不乏山岳相關的紀實影像,但多半由長時間、慢速的登山活動出發,進而呈現自然與人文景觀,而少有以競速型的越野跑介紹山林的作品,因為後者無論在技術與論述上,都面臨著與科普、生態題材紀錄片截然不同的難題。本文訪問《赤心巔峰》導演楊守義與被攝者兼電影旁白周青,梳理本作如何克服形式與內容上的挑戰,以「麻花捲」的結構、分工的拍攝,串連起兩人與 40 座山頭的故事。

以分工式拍攝,解決技術難題

「赤心巔峰-中央山脈大縱走」計畫,原為古明政於 2019 年所發起,希望以最短耗時、最多攀登百岳、最大距離與總爬升,完成這條臺灣岳界公認的終極路線。他找上小自己 30 歲的年輕越野跑手周青合作,而周青則再找來曾於 2018 年《透視內幕:棲蘭秘境馬拉松》合作的導演楊守義,希望能以影像拍攝下這段旅程,讓此一登山創舉不會只是缺少文字與視覺記錄的鄉野奇譚。

然而,對於已拍攝過如《夜行獵手:臺灣草鴞》等山岳生態節目,或者如《透視內幕:台北大縱走》針對登山路徑介紹的楊守義,《赤心巔峰》在技術層面上代表著截然不同的挑戰。古明政與周青的速度已經少有越野跑選手能夠跟上,更何況是背著器材的攝影團隊,因此八天的挑戰過程勢必無法被完整記錄。楊守義於是參考了由 Netflix 發行、記錄雪巴人普爾加挑戰半年內攀登 14 座 8,000 公尺高峰的《勇闖世界14高峰》,該片以專業攝影機拍攝的部分多在前進基地營、海拔約 6,000 到 7,000 公尺的過程,而往上更艱難的攀登,則是以 GoPro 的手持畫面補充。「我覺得這是對的,我的策略就是越不穩定、越 Rough、越髒、越困難的畫面,會讓人覺得更艱困。」楊守義說道。

但電影終究不能以被攝者的 GoPro 素材作為主軸,於是敘事重心必然要有所轉移。「它的故事都是在山下,不在高山。」楊守義解釋到,當《勇闖世界14高峰》的主角挑戰一座座高山,電影選擇描繪登山者在心境上的變化,因此穿插了許多他在故鄉時與母親、兄弟間的互動,也讓 14 座山峰的攀登不至於重複。而同樣要經歷一連串山峰的中央山脈大縱走,也需要找到競技之外的敘事主軸,於是楊守義在前期籌備過程中反覆與兩位跑者上山,以拍攝電影的主要素材,並捕捉、梳理兩位主角的性格和關係。「我先把三年的訓練跟他們的關係都處理好,就算他們挑戰的八天真的沒有拍到什麼的話,我也不擔心。」楊守義說。

至於按下碼錶後的挑戰過程,礙於安全與速度等現實因素,則是以分工的方式進行拍攝。楊守義找來五位越野跑好手,舉辦數場工作坊教導他們如何以 GoPro 拍攝,甚至在必要時取代導演的工作主動訪談跑者,以一人拍攝兩天的方式接力跟拍八天的攀登,而楊守義則留守於平地的指揮中心。另外,因為快速攀登計畫需要調度大量補給隊於每天晚上的休息點與跑者會合,楊守義也發給每支補給隊一台 GoPro,讓這八支從沿路八條登山路徑上山的山友也記錄下這場挑戰背後所需要的支援。

重新想像快慢,翻轉論述命題

不過,解決了技術問題,還有論述上的困難。2022 年 6 月,周青在臉書粉專刊登一篇協尋在過河時不慎遺失的裝備的貼文,引起許多岳界人士批評競速型運動風險過高、防護不足,顯示了「登山」與「越野跑」兩種認識山林方式的矛盾。「有人就說,『不對啊,守義你是生態導演,上山應該是要帶著敬畏的、尊敬的敬意上山,兩個人強調自己的體力很好,不是在褻瀆這個山嗎?』」面對這樣的質疑,楊守義反而認為周青與古明政兩人並非花八天、十天來爬山,而是為了完成任務,事先花 1,000 天的時間反覆上山探勘、記錄,以宛如考古學家的態度「丈量自己的能力與山的關係」。楊守義認為,「我沒有覺得這是一個快的紀錄片,它是一個緩慢的過程。」

於是,表面上「人與大自然相對抗」的命題,就此被翻轉為「抱著對山的敬意,挑戰人生的賽道」,讓人的故事與山的面貌相互呼應。電影前段,一段定格動畫以拼貼元素製作了彷彿超級瑪莉的賽道,為觀眾預告中央山脈大縱走將碰上的挑戰與景觀。在童趣的風格背後,其實是楊守義向國外的衛星製圖單位購買臺灣的地質資訊,轉譯成3D動畫表現峰值,再由動畫團隊手繪出符合原始山峰比例的圖卡,以兼具正確性與想像力。一方面,楊守義想「拍出中央山脈的臉」;另一方面,又想藉由將中央尖山倒置為斗笠、將松雪樓化作快速通道來翻轉登山者對山林的印象——「我覺得臺灣需要想像、高山也需要被想像。」

如何以兼具娛樂與科學的方式表現山林,也體現在科普口吻的拿捏上。比起邀請地質學家、氣象學者來補充中央山脈的相關知識,楊守義找來同樣參與挑戰計畫籌備的山岳作家雪羊擔任電影編劇與受訪者,運用他從事報導文學的經歷,以較輕鬆、且同為參與者的口吻介紹地形特徵。另外一例,則是電影中楊守義與古明政爬上玉山北峰請教氣象站主任林文龍最適宜挑戰時間的段落,比起單純以旁白帶過氣象資訊,或者訪問平地的氣象專家,這段於事後千里迢迢補拍的訪談,也更能在專業性與娛樂性之間取得平衡。

麻花捲結構,連結人與高山

然而,要在 100 分鐘的長片架構內,將三年的籌備、八天的挑戰,以及兩人的複雜關係、山林的科普知識交代清楚並非易事,楊守義於是在後製期間,摸索出「麻花捲」式的結構,以八天的挑戰作縱向的主軸、以三年的籌備作為橫向延伸的螺旋敘事,將大量素材編排為一段有著起承轉合的故事。楊守義在觀看素材時發現,兩人的關係正好對照著地形變化:一開始面對北一段、北二段的斷崖、瘦稜時,主要在處理較單純的技術性問題;到了南三段的摩即草山,因體能下降、睡眠不足,兩人關係逐漸出現裂痕,對應著容易迷失方向的大片箭竹林,也順帶回顧周青在年中選擇出國比賽、留下古明政一人籌備的衝突根源。

楊守義坦言作為紀錄片導演,他無法掌控兩人的關係發展,甚至挑戰是否成功都是未知,唯一能確定的,是山林的資訊與樣貌,而導演便需要將之與人的故事加以連結。「高山本來就是一個很嚴酷的地方,每個爬過山的人在高山上都會有很多自我對話,而人們之所以會在下山後迷戀高山,就是因為他們在山上看到從來沒有看過的自己。」楊守義的這番觀察,正好也符合周青的補充,後者提到比起高山美景,他更著迷於爬山時的自我修行,以及在途中所見識到的真實人性。如此一來,原先在生態紀錄片中難以克服的天氣因素,在本片的拍攝上反而不成問題,因為壞天氣反而更能呈現兩人所面臨的挑戰,以及高山真實的面貌。

高山如何作為一面「照妖鏡」,而紀錄片又該如何處理不可控因素,正體現在周青與古明政兩人在中途的一場大吵上。周青解釋到,當古明政在第五天時獨自加快速度,而後自己追上他進行理論時,當天的隨行攝影其實因為老婆懷孕而必須下山,因此沒有拍攝到當下的畫面。「但是我很慶幸攝影師沒有跟上,因為攝影師一定跟不上,他一個人走會發生問題。」周青補充。而楊守義導演對此一突發關鍵衝突的處理方式,則是在素材中找到另一段意象類似的追逐畫面,再搭配訪談、動畫補充兩人的衝突內容與當時心境。儘管該段落的畫面不是於衝突當下拍攝,但黑夜裡兩盞頭燈一前一後追逐的畫面,卻正好符合事發時的情緒。

不過,比起並置兩人觀點的雙股螺旋,楊守義選擇由周青視角出發的單束麻花捲,不但由他擔任旁白訴說心路歷程,更在開頭與結尾穿插周青於今年十字韌帶受傷時的看診與手術畫面,一頭一尾框架起敘事舞台。楊守義解釋到,正因為計畫是由古明政所發起、主導,因此他的訪談「說一就是一了」,相比起來,被拉著走的周青有更多心境上的轉折,可以透過較溫暖的文字書寫出來。至於為何要在頭尾穿插 2023 年發生、與挑戰無關的治療過程,楊守義則表示這是為了將挑戰塑造為周青的一段夢境,在他進入手術房後展開回憶,醒來後挑戰已經結束,而他需要繼續面對今日的術後復健。

電影最後,楊守義、周青、古明政三人回到奇萊登山口,望著一片大霧中的奇萊北峰,輕裝上陣的古明政笑問背負重裝的周青需要多久才可以攻頂,兩人似乎已放下籌備與挑戰時的壓力,以輕鬆的心情重聚。不過,楊守義坦承兩人輕裝與重裝的裝備差異,仍暗示著兩位來自不同世代、有著不同訓練思維的運動員,終究對登山抱著不同的想像,而之間的落差難以輕易抹平。

「人生不是在電影結束那一刻就結束了,人生的延長性很長,在電影結束的那一刻,真正的考驗才開始,如果時間拉長來看的話它還沒結束。」周青談起對電影的想法時說道。正如兩人所完成的中央山脈縱走,是去克服永無止盡的起伏連峰,無論對古明政、周青來說真正的挑戰意義為何,關於人生的課題都還未結束,眼前永遠還有一座座山峰等待著他們。